被闲置的情报
1941年10月13日，《真理报》在报道一次科学家在莫斯科的反法西斯集会时，引用苏联科学院院士卡皮察的声明：“……理论计算表明：假如说一颗现代的大功率的炸弹能够摧毁整个一座街区的话，那么，一颗原子弹，即便是一颗当量很小的原子弹，假如引爆的话，它会摧毁一座有着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这是苏联媒体第一次提到原子弹这个词。
读到这段文字的苏军工程兵中尉弗廖罗夫一一1939年发现铀一235自发链式裂变反应、战前在库尔恰托夫领导的实验室工作的青年物理学家，立刻给老同事们写信，说服他们恢复对铀问题的研究，他确信无论是德国还是美国，一直在进行用于战争的铀研究。当时物理学家们已经弄清楚：原子的这种裂变反应具有爆炸或可调准的性质。
弗廖罗夫不知道，苏联情报部门负责人已掌握的情报证实了他的判断。
近年俄罗斯解密档案文献表明：1941年9月底，苏联驻伦敦情报部门发回一份密码报告，称英国成立了一个“铀委员会”，任务是制订原子弹计划并制造原子弹，预计这颗原子弹会在两年内成功。10月初，向莫斯科发回第二份报告，引用了分离铀的同位素方案的一些技术细节，以及有关铀一235临界质量计算的一些技术细节，因为原子弹的“夹心”是由铀一235构成的。不久，莫斯科又收到了一份英国内阁起草的关于这一问题的完整报告。
1942年，苏联驻外情报部门收集了大量关于铀问题的文件资料。克劳斯-富克斯——1933年从德国迁居英国的著名原子弹专家、物理学家，苏联情报人员通过他搞到了重要文件；苏联情报人员还从英国一位部长亨基勋爵的秘书凯尔恩克罗斯那里搞到了所需要的资料。苏联人在美国的情报收获也不小，他们从1942年建成世界第一座核反应堆并最先实现链式核反应的物理学家费米的助手蓬捷科尔沃那里弄到了极其重要的文件资料。它们都是以详实的学术报告、复杂的数学计算和学术专著的副本的形式发回莫斯科的。这些资料是以“秘密出版物”名义在美、英的“铀方案”参加者中传播使用，只有通晓高等数学和理论物理学才能读懂这些资料，其中的一些学术报告只有化学家或物理化学家才能看懂，这些材料被放在苏联内务部的保险箱里藏了一年多，无人读过。
德国没有任何关于原子能的情报流入苏联。但1942年2月，在苏联塔甘罗格附近被打死的一名德军工程兵少校身上，苏联人得到了一个写满关于铀原子弹的计算或者公式的记事本。这个记事本到了全苏高校事务委员会主席C.B.卡夫塔诺夫手上，可这个记事本也未经专家分析鉴定。
年轻人担纲
根据现有档案文件和回忆录来看，1942年5—6月斯大林收到了贝利亚和卡夫塔诺夫分别提交的有关原子弹问题的简要报告。贝利亚汇报了苏联情报部门的结论。卡夫塔诺夫的汇报是物理学家弗廖罗夫给斯大林的信，弗廖罗夫对什么是原子弹、为什么德国或美国在不太遥远的将来会拥有原子弹等问题作了解释，它要比内务部的解释通俗易懂得多。卡夫塔诺夫在回忆中称：“斯大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一会儿，沉思了片刻，然后定夺说：‘应当搞这件事。’”
此前，苏联内务部已收集了约2000页学术情报资料。任何一位被委托主持原子弹工作的物理学家，在最初几个月都必须在内务部，而非实验室工作。他首先需要给驻外的苏联情报人员指明工作方向，即为身处美、英的情报“来源”开列出苏联迫切需要的资料清单。
1942年秋，一些物理学家被召到莫斯科参加咨询会议。他们的任务是：就恢复原子弹研究和使用原子弹必须展开哪些具体工作起草报告。自然，物理学家们的“可靠性”需要检查，苏联科学院院士中几个威望最合适的人选，对原子弹不是太有热情且不太情愿同内务部密切合作。于是任务由一批比较年轻的人担纲，他们是弗廖罗夫、库尔恰托夫、基科因、阿里汗诺夫和啥里顿。
库尔恰托夫对他读过的那些情报资料作出鉴定结论：情报部门所收集的资料“对我们国家和我国的科学事业具有不可估量的极其重要的意义”。他认为，国外可能在比他们预想短得多的时间内解决铀问题。3天后，即1943年3月10日，斯大林签署了任命库尔恰托夫担任重新成立的苏联原子能利用工作委员会学术领导人的决定。库尔恰托夫被赋予可以动用调配所需人力物力的特别权力。
1943年3月整整一个月，库尔恰托夫在内务部里研究了情报部门提供的大量文件，他需要对237份学术情报资料作出鉴定，库尔恰托夫不仅作出了鉴定分析，还开列了一份“希望从国外得到的情报资料”清单。1943年4月12日，库尔恰托夫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秘密的原子能科学研究所所长，出于保密，这个研究所代号为“2号实验室”。
从1943年4月开始，物理学家约费、阿里汗诺夫、基科因被允许可以接触苏联情报机关收集的相关情报资料。随后，阿尔齐莫维奇、哈里顿、晓尔金也被吸收加入这一“可靠的”物理学家群体。他们每个人都主持一个独立的科技课题。
仅有情报是远远不够的
无论是库尔恰托夫，还是他被允许接触秘密资料的同事们，都无权泄露情报机关收集的任何情报。一旦泄露，苏联驻外间谍网就会遭破坏。因此，库尔恰托夫和他的同事们，不得不把他们在内务部得到的各种资料，冒充说成是自己的发现。库尔恰托夫的属下们并不清楚这点，所以深为库尔恰托夫无需计算、瞬间就能解决异常复杂难题的才能而折服，这给库尔恰托夫他们罩上了天才的光环，也推进了工作的开展。
尽管情报部门继续提供大量情报资料，这些情报证实了美国很快就要拥有真正的原子弹，但苏联的工作起色不大，原因很简单一一苏联国内没有铀。即便是最小的铀锅炉也需要几十吨纯铀，而库尔恰托夫2号实验室里只掌握了几公斤铀，苏联领土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开采过铀矿。铀的地质勘探虽已开始，但要迅速解决问题则不可能。在欧洲，德国人研制原子弹所需的铀是在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以及东德开采的。1945年初，保加利亚一获解放，矿场就受严格控制，但保加利亚的铀矿比较贫瘠，保加利亚也缺少选矿企业。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地区以及东德萨克森地区的铀矿在红军抵达之前就遭到美国空军的轰炸。
盟军在欧州登陆后，美国成立了一个夺取德国与铀的规划设计桐关的一切设备、铀矿藏和重水的特别行动小组，这个小组逮捕了德国原子能科学家并将他们驱赶到英国，在被英国关押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被禁止与外界联系。特别行动小组在1945年初，将德国的两个铀重水反应堆拆运到英国，尽管它们还没有最终完成。
苏联内务部和库尔恰托夫的2号实验室组建的“缴获”铀小分队比美国人晚了一些他们在1945年5月中旬德国投降后才抵达柏林.不过，他们得到了一个似乎专为他们准备的人物：德国生产纯金属铀的主要专家里尔教授。里尔1901年出生于圣彼得堡一个德国西门子公司工程师家庭，他在俄罗斯一直生活到1919年，能说流利的俄语，并且自愿帮助苏联同行。
里尔将苏联科学家们带到奥拉宁堡，德国生产纯铀的主要工厂就在这里这个工厂在战争快结束的前几天被美国空军彻底摧毁，尽管如此，工厂设备的残骸还是被“缴获”铀小分队拆卸运回苏联。
基科因和哈里顿则在德国成功找到了大约100吨铀氧化物和12吨铀。里尔携家眷和德国铀工厂的几名工程师一道随着铀来到莫斯科，因为他们在德国无事可做。1945年7月，“里尔们”开始把莫斯科州诺金斯克的“电炉钢”工厂改装成铀工厂。1945年底，这里开始把铀氧化物提炼加工成纯金属铀。1946年1月，第一批金属铀于进入库尔恰托夫的2号实验室。
随着改造成功，“电炉钢”工厂变成铁丝网圈围起来的“禁区”，是为了制造原子弹而专设的几个劳改营之一，内务部给它的代号叫“713工程”。随着铀生产增加，犯人也不断增加。临近1950年，当纯铀的生产达到每天1吨时，工厂里服役的犯人数量多达1万人。
扎韦尼亚金“小分队”在东德还同两个德国科学家小组签订了合同，其中之一是由著名物理学家、1925年诺贝尔奖获得者赫兹领导，另一个小组由冯·阿尔登领导。从1945年到1955年总共大约有300名德国科学家和工程师在苏联从事过铀的设计规划工作。
“让他们抬高要价去”
1945年7月16日，美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试爆成功，时值美、苏、英三巨头聚首的波茨坦会议开幕，美国总统杜鲁门当晚便得知试验“令人满意并且甚至超出了预期”。21日，国内又发来详细书面报告。7月24日，事先与丘吉尔商量过的杜鲁门，在议程结束后故意漫不经心向斯大林提起美国研制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武器，可他绝口不提“原子弹”这几个字。出乎预料，斯大林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以至于丘吉尔私下对杜鲁门说：估计“约瑟夫大叔”根本“不理解”杜鲁门这一消息的“重大意义”。
事实恰恰相反。斯大林早在杜鲁门“通报消息”的3天前，也就是7月20日，就已通过情报部门获悉美国原子弹试爆成功。朱可夫元帅在《回忆与沉思》一书中讲述了斯大林当时的真实反应：“当天开完会回来之后，斯大林当着我的面对莫洛托夫讲述了他同杜鲁门的谈话。莫洛托夫立刻说道：‘他们想抬高自己的要价。’斯大林大笑起来：‘让他们抬高要价去！得跟库尔恰托夫谈一下加快我们的工作！’”
1945年8月6日美国空军向广岛投掷了一颗原子弹，8月9日第二颗原子弹落在长崎。此时，从西方传来富克斯和蓬捷科尔沃提供的情报，美国1个月生产的铀235和钚可以制造8颗原子弹。这促使斯大林把研制原子弹摆在绝对优先的位置上。
1945年8月12日，各种高级小轿车齐聚斯大林的孔策沃别墅，斯大林在此一连数日主持苏联原子能利用规划会议。8月20日斯大林签署决议，国防委员会成立一个新的“特别委员会”全面领导原子能利用方面的一切工作，它像个“原子能政治局”，享有极其广泛的权力。贝利亚被任命为这个“特别委员会”的主席。
“特别委员会”的职责是：保证“广泛开展地质勘探和建立苏联铀原料基地……以及利用苏联境外的铀矿矿区……组织铀工业……建造原子能装置设备并制造原子弹”。为完成这些任务，“特别委员会”成立了一个执行机构——苏联人民委员会第一总局，万尼科夫被任命为第一总局局长。大批的科研、设计、规划、建筑和工业企业及机构从其他部委转归第一总局节制，库尔恰托夫领导的原子能研究中心也从科学院转归第一总局领导，对外情报部门的科技局也转归听命于第一总局调遣，第一总局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秘密的超级人民委员部。
未能按斯大林的时限完成任务
斯大林指示：第一总局务必要保证在1948年建成原子弹。
当时，库尔恰托夫的2号实验室建好了一个供试验用的小反应堆，使用从德国缴获的铀。但是，一直到1947年，第一批苏联本国产的铀才从塔吉克运来。
第一个工业反应堆和放射化学工厂“灯塔”，位于乌拉尔地区车里雅宾斯克以北100公里的地方。后来闻名遐迩的“原子城”车里雅宾斯克一40的建设规模非常宏大，3万多名来自苏联各个劳改营的犯人以及3个团的内务部工程兵部队在这里紧张施工。
1947年，又有3个“原子城”破土动工：2个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即斯维尔德洛夫斯克-44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45，1个在高尔基州，即阿尔扎马斯-16。负责“原子城”工程项目的科学家有基科因、阿尔齐莫维奇、哈里顿和晓尔金。这些今天举世闻名的科学家，在20世纪40年代末，他们的名字是被保密的，不为世人所知。
第一总局工业建筑工程总局从来都没有抱怨过缺少劳动力，但是缺少铀，以至于甚至到了1948年初第一个工业反应堆都无法启动运营，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44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45两个“原子城”也同样缺少铀，因而斯大林务必保证在1948年建成钚原子弹和铀原子弹的指示未能如期实现。
1948年夏天，反应堆才开始工作。苏联所收集到的油，包括原先被淘汰、剔除的有缺陷的、含有杂质的铀块，全部都被充填进反应堆里，这在后来导致了一些铀块“膨胀起来”，导致事故的发生和反应堆停止工作。
负责修理的工作人员时常遭受过度辐射。在分解钚的实验室里工作的，基本都是年轻姑娘，她们当中登记在案的放射病病例（“钚肺硬化”）就有120例。当时，“灯塔”放射化学工厂的放射性废料流入附近的“捷恰”河，它流经一4"7业区，下游几十公里都遭受严重污染，当地大批农民患上了辐射病。
1949年6月，苏联才积聚了10公斤钚（美国原子弹充填的钚就是10公斤），根据计算，如此贵重的金属即便少用一点也可以引爆。1949年8月29日，在哈萨克斯坦塞米巴拉金斯克州试验场，苏联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由于斯大林担心美国可能会对苏联的原子能设施采取先发制人的打击，苏联没有宣布原子弹试爆成功的消息。
根据从未公开过的最高苏维埃命令，一大批参加制造原子弹的人员获得了苏联政府奖赏，荣获最高奖赏——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和金星奖章的科学家是库尔恰托夫、弗廖罗夫、哈里顿、晓尔金和多列扎利，德国人里尔教授也获得了金星奖章和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此外，苏联政府还向他们赠送了位于莫斯科近郊的别墅和“胜利”牌小轿车。
内务部也有8人获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而贝利亚只获得了一枚列宁勋章，他被放在第二份长长的“参加了”原子能工程项目建设的人员名单之中。
“原子弹白求恩”们的命运
尽管苏联封锁消息，但美国人还是根据大气层飘散的放射性物质，于9月初断定：这几乎就是1945年8月9日美国投到长崎那颗原子弹的复制品，西方情报机器立刻着手秘密调查。9月中旬，一份苏联情报人员于1944年从伦敦发回苏联的电报被破译，它介绍了一种提取标准铀的技术，根据当时能够接触到这份资料的线索，情报人员顺藤摸瓜怀疑到了富克斯，富克斯的个人档案显示，他在1933年就已被德国纳粹发现是共产党员。
1950年2月，富克斯被英国判处14年监禁，随后他被剥夺英国国籍。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富克斯1959年6月22日被提前释放，当天他就乘飞机往东德首都柏林，1959年8月底，他被东德政府任命为一个核物理研究所副所长，1964年任所长，1979年退休，1988年去世。
苏联原子弹情报的另一个英国“来源”——凯尔恩克罗斯，直到80年代中期一位叛逃到西方的苏联克格勃告发，其身份才暴露。不过，此时他早已退休并定居法国，他没有被起诉，但被要求写了自白书并被剥夺了退休金。另外3名参与向苏联情报部门转交秘密文件资料的英国人，先后于1951年和1963年逃往苏联，后在莫斯科度过余生，他们被授予苏联克格勃上校衔，担任苏联情报部门的顾问。
苏联原子弹情报的美国“来源”——蓬捷科尔沃，因为担心被捕，于1950年经芬兰前往苏联，他接受了一个位于杜布纳的核研究所实验室的工作，并且很快当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
1945年5月曾经帮助苏联“缴获”铀小分队的德国里尔教授，以及当年和他一起到苏联帮助苏联同行制造原子弹的其他德国科学家.于1955年返回东德。返回东德4个星期后，里尔教授携家眷经西柏林去了慕尼黑。
1950年，苏联原子能规划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建立原子弹武器库并研制氢弹。临近1952年，苏联又建成了5个更大的工业反应堆，在14个矿产地开采铀矿。苏联开始建造装有核动力的潜艇并建造第一个核电站“442工程”。1953年8月12日，苏联成功地进行了以固态氚化锂-6为热核燃料的氢弹试验。正是原子弹和氢弹才保证了苏联的超级大国的地位，这一地位现在部分地被俄罗斯继承了下来。
提及苏联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界和当年曾参与从西方国家获取情报的苏联情报人员特别强调境外情报的重要性，而忽略甚至无视苏联本国物理学家们的艰苦努力。为此，俄罗斯“库尔恰托夫研究所”研究员斯米尔诺夫在1992年接受《消息报》采访时指出：“富克斯在苏联原子能规划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不应当成为贬低苏联物理学家们所作出的贡献的理由。”
说到原子弹的历史，1945年8月9日向日本长崎投下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的美国航空兵、投弹手克米特·比汉上尉临终前的遗愿是：“但愿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投下原子弹的人！”无独有偶，1960年2月7日苏联“原子弹之父”库尔恰托夫离开人世，他在生前最后一次公开讲话中这样警告世人：“使用原子弹和氢弹必将招来灭顶之灾！”
编辑 黄章晋 姜编 黄静